現(xiàn)在掏出一包煙，太規(guī)整了。硬邦邦的鐵盒或紙盒，裹著亮滑得能映出人影的包裝紙，邊緣切割得鋒利利落，像工業(yè)時代精準鍛造的工藝品。指尖劃過煙盒，摸不到一點溫度，只有塑料和紙張的硬挺，沒有半分煙火氣的柔軟。

我總會想起，父親那包常年揣在工裝上衣內(nèi)袋里的“紅塔山”。那是種軟包裝的煙，被他寬厚的胸膛焐了一天又一天，拿出來時，盒子總是軟塌塌的，邊角被反復(fù)摩挲得發(fā)毛，包裝紙上沾著淡淡的機油味、泥土味，還有他身上揮之不去的體溫和汗味，混在一起，是獨屬于父親的、讓人安心的氣息。

那是我十八歲的生日，沒有蛋糕，沒有蠟燭，只有一家人圍坐在八仙桌前吃了頓家常菜。飯后父親坐在門檻上，摸出那包皺巴巴的紅塔山，沉默了半晌，才抽出一支遞給我，又把自己的那支叼在嘴里，沖我抬了抬下巴。我慌忙摸出火柴，手都有點抖，劃了三次才劃出火苗，父親微微低下頭，用手掌攏住火，怕風(fēng)把它吹滅，也怕火星濺到我手上。煙絲被點燃的瞬間，“滋滋”響著冒出青白色的煙，混著火柴的硫磺味飄進鼻腔，父親吸了一口，緩緩?fù)鲁龅臒熑Π阉劢堑陌櫦y柔化了些。他什么都沒說，沒說“你長大了”，沒說“以后要懂事”，但那支皺巴巴的煙，那個沉默的點火動作，就是我們男人之間最鄭重的儀式——他用這種方式，承認了我的成年。

那時候，煙攤是個江湖，藏著市井里最鮮活的人情。

街角那個小小的玻璃柜臺，刷著掉漆的綠漆，里面擺滿了各種牌子的煙，從幾毛錢一包的“春城”“紅梅”，到幾塊錢的“阿詩瑪”“云煙”，再到稀罕的“萬寶路”“555”，擠擠挨挨地占滿了柜臺，那就是我們眼里世界的中心。煙攤老板是個光頭大叔，總穿著件洗得發(fā)白的藍布褂，手指因為常年夾煙熏得發(fā)黃，卻練就了一手麻利的功夫。有人隔著窗口喊一聲 “一包阿詩瑪”，他頭都不用抬，手一伸就從堆里翻出對應(yīng)的煙，隔著玻璃遞過來，順手還會從柜臺上的鐵盒里抽出一根散煙，“啪” 地劃燃火柴遞過去，讓你先過過癮。點上火，兩人就隔著窗口閑扯兩句，說說今天的天氣太熱，聊聊隔壁菜市場的菜價漲了，問問家里的孩子最近乖不乖。買煙從來不是單純的交易，而是街坊鄰里間心照不宣的交情。

那時候，點煙是個故事，藏著陌生人之間最純粹的善意。

“借個火？”這三個字，是街頭巷尾最自然的開場白，沒有尷尬，沒有防備，就像問候“吃了嗎”一樣尋常。聽到的人總會爽快地應(yīng)聲，要么掏出打火機，要么摸出火柴，主動湊過來，用手掌攏住火苗，怕風(fēng)把它吹滅。你低下頭，把自己的煙湊過去，煙頭與煙頭對上的那一刻，橘紅色的火光跳躍著，兩個陌生的生命就有了短暫卻真切的交集。也許會順著火苗聊起來，說說各自要去的地方，吐槽兩句生活的不易；也許只是點點頭，道一聲“謝了”，然后各自轉(zhuǎn)身離開，此生再無交集，但那一瞬間的善意和默契，是真實得能摸到的溫暖。

那時候的火柴也有意思，裝在小小的紙盒里，盒側(cè)面印著簡單的圖案，“啪”一聲劃開，硫磺的香味先爭先恐后地竄上來，帶著點刺鼻的清新，然后才是煙絲燃燒的味道。那火光很弱，風(fēng)一吹就搖搖晃晃，你得趕緊用手護著，腦袋微微低下，急急地點燃煙卷，吸一口讓火穩(wěn)住，最后猛吹一口氣把火柴梗吹滅，一縷青煙隨著火柴梗的余溫緩緩升起，整套動作充滿了原始的儀式感，每一個步驟都藏著小小的鄭重。

那時候，抽煙的地方是“茶館”，是任何能讓靈魂放松的角落。

不是真的茶館，是任何能吞云吐霧的角落。大學(xué)的宿舍陽臺，深夜的辦公室，下班后約上三五好友的大排檔。煙一點上，話匣子就打開了。吹過的牛，訴過的苦，在煙霧里蒸騰，又飄散。那煙霧是屏障，把我們和外面的世界暫時隔開，創(chuàng)造出一個只屬于兄弟、知己的“秘密空間”。我們談?wù)摾硐?、姑娘和遙不可及的未來，每一口煙，都好像能把煩惱一起吐出去。

現(xiàn)在呢？一切都太正確，太干凈，太孤獨了。

抽煙成了一個人躲在通風(fēng)口下的默劇。警示圖片觸目驚心，旁人的目光像刀子，法規(guī)把我們從一個角落驅(qū)趕到另一個更偏僻的角落。我們像一群見不得光的幽靈，揣著精致的煙盒，卻找不到一個能安心把它掏出來的地方。我懷念的，真的是那口煙嗎？

也許不是。我懷念的，是那個在十八歲生日那天遞煙給我的父親，他用沉默的方式，教會我承擔責任，承認我的長大；是那個煙攤老板隨手遞來的那根散煙，那是街坊鄰里之間不成文的親近，是陌生人之間毫無防備的善意；是那個在街頭對我說“借個火”的兄弟，可能此生再無交集，但那一刻我們分享了火苗與煙霧，分享了片刻的信任；是那群在煙霧繚繞中，以為未來有無限可能的少年，我們互相陪伴，互相鼓勵，把最青澀的時光留在了那些吞云吐霧的角落。

那包皺巴巴的煙，那個軟塌塌的盒子，里面裝的不只是煙草。它裝著父親粗糙手掌的溫度，裝著煙攤老板爽朗的笑聲，裝著陌生人之間純粹的善意，裝著少年們滾燙的理想。它裝著一段粗糲、鮮活、充滿人情味的舊時光，那段時光里，天很藍，風(fēng)很輕，人很真，連煙霧都帶著溫暖的味道。那是一個回不去的，只屬于我們的江湖。

如今，煙還在手里，還是熟悉的味道，只是包裝越來越精致，口感越來越順滑，卻再也抽不出當年的滋味。身邊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，曾經(jīng)一起抽煙吹牛的兄弟，早已散落天涯，各自為生活奔波，連聯(lián)系都漸漸少了。煙攤早就不見了，取而代之的是24小時便利店冰冷的貨架；火柴也成了稀罕物，再也聽不到“啪”一聲劃燃的清脆聲響；那些曾經(jīng)的“茶館”，要么拆了重建，要么變得面目全非，再也找不到當年的氛圍。

煙還在，只是江湖，已經(jīng)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