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，寬窄是個非常普通的平面空間概念，是可量度的物理存在，與諸如高下、大小、深淺、方圓等一樣，見慣不經(jīng)，哪來什么詩意？

　　于道路而言，它供行走之用；于河流而言，它供水流之用；于房屋而言，它供居住之用。在這樣的層面上，寬窄沒有生命感，似乎與詩意扯不上什么關(guān)系。但是，如果我們把寬窄形成的空間當(dāng)做人們衣食住行的生活場境，當(dāng)做人們命運遭際的一段歷程，或者當(dāng)做人與自然、人與社會、人與人及人與自我關(guān)系的立足點和場所，寬窄就活起來了。

　　如果其中滲透著諸如貧富窮通、盛衰興替的變化，愛恨情仇、生離死別的糾葛，再加上歲月流逝、天地悠悠的感觸，還能說它沒有詩意嗎？

　　例如巷子，或?qū)捇蛘?#xff0c;或深或淺，或曲或直，但只要有人活動于其中，詩意就產(chǎn)生了。不然，陸游怎么會寫出“小樓一夜聽春雨，深巷明朝賣杏花”這樣寂寥而清新的名句？戴望舒怎么會寫出寫出《雨巷》這樣精巧而鮮亮的名詩：“一個丁香一樣地/結(jié)著愁怨的姑娘”——“撐著油紙傘/獨自彷徨在悠長/悠長又寂寥的雨巷”。這深巷或雨巷寬窄的詩意，巧妙地化成了詩人筆下詩意的寬窄。

　　寬窄的詩意化成詩意的寬窄，既可以說是“借‘寬窄’之酒杯，澆自己胸中之塊壘”，也可以說它源于寬窄，超越寬窄。成都有名的寬巷子、窄巷子，不就詩意盎然，名享一方嗎？記得讀過一首《寬窄記憶》的詩，開篇就給了這寬窄巷子濃濃的詩意：“窈窕豐腴的巷子/裝著一座城市的記憶”。

　　當(dāng)然，寬窄的詩意并不止于寬窄本身，寬窄本身也許僅有一般的形式美美感。寬的開闊感，窄的緊湊感，或者說寬的暢達感，窄的細謹感，寬的平曠感，窄的線條感等等，應(yīng)該是其基本的形式美感。但是，這形式美感不就是一種詩意呈現(xiàn)么？

　　這樣的形式美感，直接影響著我們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是否也有那么一點兒詩意。比如說“衣”吧，人們穿衣，除了保暖遮羞的實用功能外，還有襯托人體美、展現(xiàn)衣飾美的作用，于是便有了寬袍大袖或緊身小衣的穿戴講究，寬袍大袖以見瀟灑，緊身小衣以顯精干。唐代詩人李賀有一首寫漢代美少年秦宮的詩，主要寫的就是他的服飾之美，開頭兩句就說：“越羅衣袂迎春風(fēng)，玉刻麒麟腰帶紅。”白居易寫楊貴妃在所謂虛無縹緲的仙山形象也寫了她的著衣：“風(fēng)吹仙袂飄颻舉，猶似霓裳羽衣舞”。這樣的詩句，鮮活地勾勒出寬薄衣袂在動感中的形式之美，可謂詩意宛然。

　　至于緊身窄衣之美，人們或從詩一般的比基尼泳裝中可見一斑。再比如說“住”吧，有寬有窄，有大有小，阿房宮夠?qū)挵?#xff1f;杜牧說它“覆壓三百余里，隔離天日”，其壯觀豪華，極盡奢靡，最終卻是“楚人一炬，可憐焦土”；辛棄疾則寫的是“茅檐低小，溪上青青草”，一間矮小的茅屋，而且似乎住著好幾口人，夠逼窄了吧？可是卻蕩漾著太平或開明社會狀態(tài)下村居生活的樂趣：“大兒鋤豆溪東，中兒正織雞籠，最喜小兒無賴，溪頭臥剝蓮蓬?！焙勒瑢捨萦秩绾?#xff1f;俗話不是說“家有萬間房，只需一張床”么？陋室茅舍又如何？劉禹錫不是說：“可以調(diào)素琴，閱金經(jīng)”么？寬窄形式美感生發(fā)的詩意，于此可見一斑。

　　但是，寬窄形式美感要能生發(fā)詩意，卻有一個不可或缺的基礎(chǔ)性條件，那就是寬窄的空間中必須有活動的人和人的活動。正是在活動的人與人的活動中，寬窄無限可能地拓展著它的詩意。這里至少可以分兩個層面來看：

　　第一個層面是：寬窄會激發(fā)人們對類比性器物或狀態(tài)的關(guān)聯(lián)性聯(lián)想，如長短、大小、方圓、曲直、粗細、厚薄或豐腴窈窕等等，而這些與寬窄的關(guān)聯(lián)性聯(lián)想，無可置疑都會生發(fā)詩意，激發(fā)詩興。以大小而論，有人說“大道朝天，各走一邊”，有人說“你走你的陽關(guān)道，我過我的獨木橋”，李白卻說：“大道如青天，我獨不得出”，白居易則寫琵琶女彈奏的琵琶是“大弦嘈嘈如急雨，小弦切切如私語”，更妙的是王維《使至塞上》的兩句：“大漠孤煙直，長河落日圓”，請看看，上句像不像“平面上的一條垂直線？下句又像不像直線上的一個外切圓？這里是不是也有寬窄之詩意呢？當(dāng)然有，大小弦的關(guān)系、線和面的關(guān)系，就是一種寬窄關(guān)系。

　　第二個層面是：隨關(guān)聯(lián)性聯(lián)想而衍生的體驗性人生感悟，這感悟極大地豐富了寬窄及其關(guān)聯(lián)性狀態(tài)所可能展現(xiàn)的詩意，讓詩意的寬窄遠遠地超越了寬窄的詩意。因為在這樣的層面上，寬窄的詩意已經(jīng)轉(zhuǎn)化為人生的詩意，詩意的寬窄也升華為詩意的人生。從古到今，大致如此。

　　這一層面似乎應(yīng)該有兩個要點，一個是得把寬窄引入精神世界的認知，一個是把寬窄化入心靈世界的感悟。認知并非要你去探究寬窄的至理，做一個寬窄研究專家；而是說要懂得點寬窄之道，明白點寬窄之理，知道寬窄也同萬物般變化無窮，含蘊無盡，在有限無限中相依相存，相對而生。雖不一定像太極那樣圓轉(zhuǎn)自如，但是在宏觀世界“其大無外”與微觀世界“其小無內(nèi)”之間，它是天地間與人息息相關(guān)的一種存在，你得理解它，尊重它。

　　也許懂得這個道理，才能感受它的詩意，才能明白何謂“窮且益堅，不墜青云之志；老當(dāng)益壯，寧移白首之心”，才能明白為什么王維會有“行到水窮處，坐看云起時”的淡定。柳子厚在《馬退山茅亭記》有名言曰：“美不自美，因人而彰”，仿之曰：“寬窄不自語，人解可得詩?！痹谶@個意義上，可以說對寬窄的認知，是對寬窄感悟而起興成詩的前提。

　　當(dāng)寬窄進而化入心靈世界的感悟時，伴隨著已有的認知、所積累的人生經(jīng)歷體驗以及可能已形成的諸多關(guān)聯(lián)性聯(lián)想，直覺便在潛意識中不自覺地凸顯，靈感勃發(fā)，見人之不能見，發(fā)人之不能發(fā)，寬窄的詩意便隨即化為與眾不同的詩意的寬窄，創(chuàng)造出獨特的寬窄詩意。它或者有關(guān)于寬窄中人事景物的寄興，或者有個體命運的感慨，或者有天地蒼茫的天問，或者有歲月流逝的用情。在這樣的感悟與感興中，詩人筆下展現(xiàn)出或豪放、或婉約、或素樸、或絢爛的眾多意象，而且讓人“超以象外，得其圜中”，詩意的寬窄就升華為天地的寬窄、萬物的寬窄、人生的寬窄了。

　　這樣的寬窄，在一定意義上也就淡化了寬窄，達成了詩意自由與詩境深邃。“路漫漫其修遠兮，吾將上下而求索”，屈原的這條路，寬窄已經(jīng)不重要，重要的是即使窄得僅可容足，而且凹凸不平，他還是要反復(fù)去走，追尋他的那個夢；“念天地之悠悠，獨愴然而泣下。”陳子昂面對廣袤的天地，面對往古和未來的空寂，遺世獨立的“窄”，表達著他內(nèi)心的凄愴。蘇軾卻于寬窄以及窮通得失之類曠達開朗得多，不僅用“也無風(fēng)雨也無晴”寫出他的隨遇而安，而且在《赤壁賦》里，寫出了他的寬窄自如感：“白露橫江，水光接天，縱一葦之所如，凌萬頃之茫然。浩浩乎如憑虛御風(fēng)，而不知其所止；飄飄乎如遺世獨立，羽化而登仙。”以小可以馭大，以窄也可以馭寬，這便是東坡的隨性而為。較之蘇軾，杜甫顯露的那種深沉的寬與窄的命運遭際感，也許更具普遍性。杜翁的名詩很多，《旅夜書懷》是其“五律”的代表作之一。

　　即便我們把它說成是全篇都在寫關(guān)于天地人生的寬窄感慨，也不算牽強附會。首聯(lián)“細草微風(fēng)岸，桅檣獨夜舟”，起句見小，見窄，微風(fēng)、細草、夜舟、桅檣，再嵌入一個“獨”字，不就只是天地山水間的一個小點兒嗎？孤獨的夜，孤獨的船，孤獨的人，實在是夠“窄”的了。為襯托或強化這種孤獨，頷聯(lián)卻承接以宏闊景象：“星垂平野闊，月涌大江流。”在這樣寬廣的夜空下，在這樣奔騰不息的大江上，那個孤獨于夜舟的人，是不是顯得更寂寥、甚至還充滿郁悶和凄涼呢？轉(zhuǎn)向頸聯(lián)“名豈文章著，官應(yīng)老病休”。怎么一下子就從寫景轉(zhuǎn)為寫人了？而且是發(fā)牢騷了？

　　其實，這真的是順理成章的事兒，一個面對無限廣大寬闊而又涌動月光江流美景的人，需要排遣胸中的孤寂郁悶，感嘆人生遭際中的冷漠無情：名真是靠文章顯露的嗎？官真是因老病才作罷的嗎？出名的路子多得很，做官罷官的理由也多的很，怎么要給定一條窄窄的“線”來約束呢？這就叫寬窄由人不由景。前三聯(lián)，可以說一窄一寬又一窄，等著尾聯(lián)來“合”，所以收筆便寬窄“合龍”，感慨良深：“飄飄何所似，天地一沙鷗?！比松笾氯绱恕０褜捳攵旁姷慕庾x，發(fā)現(xiàn)它含蘊深厚的詩意寬窄，是不是多少也有點兒詩歌讀解或詮釋的新意呢？不可說，不可說。只能說，對寬窄的心靈感悟越真切、越通透，對寬窄的詩意表達便越豐厚、越獨特。

　　總而言之，寬窄的詩意與詩意的寬窄，應(yīng)該出自詩家一雙發(fā)現(xiàn)美的眼睛，一種感受美的心靈，一種獨特的美的創(chuàng)造。因此，寬窄的詩意與詩意的寬窄，在人的腳下，在人的眼中，更在人的心上。于是，可以從一粒沙看大千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