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成都，如果時間來得及，我會去寬窄巷子走走。一則自己喜歡去，二則吃茶、宵夜，或閑逛，朋友也會引了去。閑逛，或者不如說擠擠更確切，因為人太多了。我其實是喜歡清凈的，不太喜歡湊熱鬧，但到那老巷子里湊熱鬧，卻喜歡。我想，世間的熱鬧總是不一樣的，我喜歡湊，一定是這熱鬧與我契合。人置身熱鬧中，心里不擠，就是好的。

　　寬窄巷子是一片老街區(qū)。我現(xiàn)在的住處類似山居，但我更懷念原來住的老街區(qū)，雖然它不像寬窄巷子那么有歷史，只是處在喧囂中的一片市井，可惜已賣掉了，等于把那份熱鬧也一同賣掉了。老街區(qū)不但方便，熟人似乎也多的多，散步理發(fā)下棋買零食，或朋友來了到某個小館子坐坐，都很舒適。我并沒有被那種熱鬧帶走，作為一個寫作者，我有時類似旁觀，類似沉默地穿過那份熱鬧。因為，清寂也有副作用，在老街區(qū)如果習(xí)慣了，那份溫?zé)岣愃粕畹脑獨?。我也同樣喜歡靜默舊物。山水、古城、廟宇，或某件有來歷的小物什，我同樣流連。俗語一粒沙里看世界，而吊古尤其如此，每個舊物都像一個重新打量這世界的窗口，其中所見，滋味大有不同?；蛘?#xff0c;我對寬窄巷子的喜愛，因它同時兼具了我的需求吧。

　　寬窄巷子由寬巷子、窄巷子、井巷子組成，原是清代老城的一部分?？滴跄觊g，千余個蒙滿八旗兵丁在平了準(zhǔn)葛爾之亂后，駐守成都，就在原來少城的基礎(chǔ)上修了座滿城。寬窄巷子都在城中，不過它們當(dāng)時還不叫這名字，叫胡同，有點老北京的味道，現(xiàn)在已是北方的胡同文化和建筑風(fēng)格在南方的“孤本”。滿城是外人禁入的，直到滿清沒落，百姓才得以自由出入，于是各種鋪面陸續(xù)開張，旗人家產(chǎn)也多有轉(zhuǎn)賣，城墻也拆了，形成了旗人后裔、公卿布衣、販夫走卒同住的格局。到了民國時期，一些達(dá)官貴人來此辟公館，于右任、楊森、劉文輝都先后定居在這里，使得這些古建得以保存。也是在民國期間，胡同的名稱改成了巷子。

　　不過，過分的懷舊總是有害的，那縷被稱為思古的幽情，并不足以保佑人們現(xiàn)在的生活。但不時地遙望一個摻雜了我們想象的過去的時空，是人的天性——我們總是希望看清一個地方的前世今生，特別是，它可能帶來真正的相遇，并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。所以，我們最好處在那交匯之處，既在生活中，面對的是現(xiàn)在，卻又同時瞥見了更多，類似于目接與心游同行。這，就是我們需要的特殊視力吧。

　　寬窄巷子是熱鬧的，它就在我們的生活深處。但這里除了古建筑，除了只能在文字里看到的一條金水河，更多的是帶著濃郁生活氣息的活化石，譬如美食三大炮、缽缽雞、兔頭、夫妻肺片；譬如茶館里的摻茶、街口的掏耳朵；譬如蜀錦、銀飾、涂鴉……古，在這里是有生命的。喝茶泡吧吃火鍋，感受悠閑和生活的真滋味，這種實實在在的熱鬧，讓人審視滄桑的同時，也能以之抵御人世變遷的蒼涼。

　　站在人間低處，既腳踏實地，又時時神游物外。不但是這幾條巷子，即便巷子里的一個物件、一個擺設(shè)，都有這種引人遐思的功能。我在巷子里看到嵌在墻上的銅馬，就像看見了無窮遠(yuǎn)的路途，看見了遠(yuǎn)方。

　　記不得是誰說過，萬物的命名，來自人類的霸道。說得好！寬窄巷子的命名也有點這種味道。這里的三條胡同，在民國時的一次城市勘測中，有個人在度量之后，便隨手將寬一點的那條標(biāo)為寬巷子，窄一點的那條標(biāo)為窄巷子，有水井的那條標(biāo)為井巷子。這里邊，除了霸道，還有種讓人忍俊不住的任性。而正是這可愛的任性，使命名者雖已消失在歷史中，巷子的名稱卻保留了下來。一個名不見經(jīng)傳的小人物的一次隨意標(biāo)注，如今看來，竟像一件大事，且影響深遠(yuǎn)。

　　任性，真的是個好詞兒?？睖y度量要的是精確，而這其中的情趣，卻恰恰且只能來自命名的任性。

　　想一想在寬窄巷子，在成都，在我們身邊，有那么多東西都來自任性。譬如火鍋，歷史雖長，但現(xiàn)在流行的這種，卻來自川渝地區(qū)碼頭工人的亂燉（此一亂燉，或者還含有生活中的不得已）?；疱佉岳睘橥?#xff0c;為何？也許，因為辣是各種味道中最任性的吧。辣有點像閃電，能一瞬間劈開人味覺里遲鈍、黑暗的部分，甚至驚醒了你身體里最偏僻角落里的細(xì)胞。天下的好味道，都是既簡單又豐富的，大約因為這種原味的辣有點過于凌厲，人們又對它進(jìn)行了改造，比如跟花椒結(jié)合就生出了麻辣。

　　除了麻辣，尚有香辣、酸辣、糊辣以及紅油味、陳皮味、魚香味、怪味、家常味、醬香味，等等。合成后的辣，香辣聰明伶俐，紅油辣雄健放達(dá)，糊辣大智若愚。這樣的合成，也有任性的成分吧，卻又像人生的教科書，對應(yīng)著味覺，也對應(yīng)著我們對生活之道的領(lǐng)悟和突破。每次到成都，火鍋是必吃的，對于我脆弱的腸胃來說，每次都是嚴(yán)峻的考驗。但美味當(dāng)前，嚴(yán)峻的事都是小事，所以作為食客，恐怕沒有誰是不任性的。

　　譬如摻茶師表演的“龍行十八式”。這種茶技，據(jù)說是融茶道、武術(shù)、舞蹈、禪學(xué)、易理于一爐。我道行淺，看不出禪學(xué)易理，舞蹈和武術(shù)倒看得清楚，師傅一把長嘴壺在手，翻轉(zhuǎn)騰挪，景馳浪奔，真的像一條游龍，令人目不暇接，心動神搖，為表演者擔(dān)心，可他又總能準(zhǔn)確地將水線注入杯盞中，真是神乎其技。就是斟個茶，用得著這么夸張嗎？當(dāng)然，文化和道，不正是來自于這種夸張嗎？而且，聽說這種茶技，乃是蒙頂山的一位高僧所創(chuàng)。大師深居山中，結(jié)廬清修，要的是個靜字，卻為何在斟茶上大動干戈？或者，它來自高僧心底的莞爾一念，也可能來自藏在易理之外的某種感情用事吧。

　　在川中，還有許多任性的東西。像川劇的變臉，臉譜，本就是任性的夸張，而變臉，撇開技藝的秘密，又有種撲面的浪漫。和這種浪漫相比，我甚至覺得每張臉譜特定的含義倒不那么重要了。各種美食和關(guān)于它們的說道也是如此，譬如傷心涼粉，因為它夠辣，吃得人掉眼淚，甚至出汗冒煙鼻涕直流，一副傷心模樣。這哪里是傷心，分明是來自命名者心底的幽默和天真爛漫。不久前去成都，在城中的某個飯店吃飯，看到店門前有一架老水車在轉(zhuǎn)動。水車，屬于我的童年記憶，它咿咿呀呀，兜起清水，緩慢的節(jié)奏，滲入農(nóng)事的骨節(jié)，所以，在城市深處看見水車，該算是一件稀罕的事。

　　我走近了觀察，看清楚了，它差不多有半間房子那么大，電動的，下方是一個水池。水車翻起的水，并沒有流向溝渠之類，而是重新落在了池子里。是的，它古老的實用性早已消失，現(xiàn)在變成了一種一抬眼就能看見的野趣，勾起食客對農(nóng)耕時代的懷念。但這無疑是對的，我想起舒婷的詩句：我是你河邊上破舊的老水車，數(shù)百年來紡著疲憊的歌。現(xiàn)在哪里有疲憊的跡象，那水車轉(zhuǎn)得歡著呢，感覺是遠(yuǎn)離了古老的農(nóng)事，它甚至已處在一個更新鮮更靈活的狀態(tài)。

　　寬和窄，這里面，似乎還含有某種辯證。其實，寬巷子比窄巷子寬不了多少，自然窄巷子比寬巷子也窄不了多少，我就想，寬和窄，缺了其中任何一條，這老街區(qū)也許就不那么紅火了呢。正是命名夸大了寬和窄的差異，又從中取得了某種平衡，使兩條巷子竟似有了相互依存的關(guān)系。這玄妙，應(yīng)是當(dāng)初那個粗疏的命名者沒有料到的吧。

　　現(xiàn)在，每個城市里似乎都有一條或幾條類似寬窄巷子這樣的老街區(qū)，像長沙的火宮殿，南京的夫子廟，北京的煙袋斜街、南鑼鼓巷，等等。雖依附的地方文化不同，但由于建設(shè)的模式化，很多人對此有了微詞。不過，不可否認(rèn)的是，這樣的地方，仍是游客麇集之地。巷子，總比車輛飛馳的大街更有味道。況且，這樣的街區(qū)里，時光仍有其慢的遺存，走在其中，像沉浸在生活深處，又像在慢慢穿越晦明交錯的光陰，穿過活著的、生氣盎然的博物館，帶著愉悅。

　　胡弦，現(xiàn)居南京，《揚(yáng)子江詩刊》主編。出版詩集《沙漏》《空樓梯》、散文集《永遠(yuǎn)無法返鄉(xiāng)的人》等。詩作曾獲《詩刊》《星星》《作品》《芳草》《文學(xué)港》等雜志年度詩歌獎、柔剛詩歌獎、騰訊書院文學(xué)獎、花地文學(xué)榜年度詩人獎、十月文學(xué)獎、魯迅文學(xué)獎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