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元節(jié)的黃昏,天色灰藍,街角已有人開始燒紙。我也拿著一袋紙錢,走向河堤——那是爺爺生前最愛散步的地方。我蹲在堤岸邊,用粉筆畫了個圈,打開袋子,開始一張張地?zé)?。火光跳躍,映在我的臉上,熱氣撲面。望著紙錢在火焰中化作灰燼隨風(fēng)飄散,我想起了爺爺。
自我有記憶起,爺爺指間就總夾著一根煙。那雙手,關(guān)節(jié)粗大,布滿老繭和淡淡的煙漬。他抽煙很有特點,總是深深吸一口,然后緩緩?fù)鲁?#xff0c;眼睛微微瞇起,仿佛很享受。
他說他戒不了煙。即使在最困難的那些年,家里揭不開鍋,他也在附近的大集上買一些煙葉子自己卷煙抽。媽媽說,爺爺年輕時在工廠干活,每天下班累得直不起腰,只有抽根煙能讓他稍微放松片刻。
“那會兒一天站十二個鐘頭,腳腫得鞋都脫不下來?!睜敔斦f:“抽一口煙,好像就沒那么疼了?!?/p>
火光映照下,我仿佛又看見了他坐在老槐樹下抽煙的樣子。
夏天的傍晚,他總會搬個小凳子坐在樹下,一邊抽煙一邊看我們這群孩子玩耍。當(dāng)我們跑得太遠,他就會喊一聲:“慢點兒!”那聲音穿過薄薄的煙霧,變得格外溫柔。
記得我高考落榜那天,一個人躲在院子里哭,爺爺默默走過來,什么也沒說,只是點了支煙坐在我身邊。直到我哭夠了,他才慢慢開口:“人啊,就像這煙,有起有落,但總能繼續(xù)燃下去。”他抖了抖煙灰,“明年再考就是了,爺爺信你?!?/p>
第二年我考上大學(xué),離家前夜,爺爺塞給我一個信封,里面是皺巴巴的兩千塊錢。
大學(xué)畢業(yè)后,我在城市里立了足,接爺爺來住過幾次。城里禁煙的地方多,他常常憋得難受,卻從不說什么。有一次我發(fā)現(xiàn)他躲在消防通道里抽煙,被保安訓(xùn)斥著。
我生平第一次對爺爺發(fā)了火:“跟您說了多少遍,這里不能抽煙!怎么就不聽呢?”
爺爺像個做錯事的孩子,慌忙把煙藏到身后,連聲道:“下次不會了?!?/p>
那時我沒注意到他眼中的失落,也沒想過一個抽了半個多世紀煙的老人,要適應(yīng)不再被允許抽煙的環(huán)境有多難。
后來爺爺病了,醫(yī)生堅決不讓抽煙。我們監(jiān)督著,把他所有的煙都沒收了。每次去看他,他總會悄悄問我:“帶煙了沒?”見我搖頭,就嘆口氣,喃喃道:“就抽一口也好啊?!?/p>
臨終前一周,爺爺精神突然好了些,把我叫到床邊,小聲說:“抽屜最里頭,我藏了一包,拿來吧?!?/p>
我猶豫著,還是找了出來。那包煙已經(jīng)放了很久,有些發(fā)霉。我抽出一支,遞給爺爺,卻被他推開了。
“不抽了,聞聞就行?!彼褵煼旁诒窍?#xff0c;深深吸氣,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,“就是這味道,陪了我五十年?!?/p>
爺爺走了。整理遺物時,我在他枕頭下發(fā)現(xiàn)了那包已經(jīng)變形的煙,里面少了一支。媽媽說,最后那晚,爺爺還是沒忍住,點燃了一支,但只抽了一口就掐滅了。
看著紙錢已經(jīng)燒完了,我打開隨身帶的包,取出一個小鐵盒——那是爺爺生前用的煙盒,我已經(jīng)保存了多年。里面是一支爺爺最常抽的牌子的煙。我小心地取出它將其點燃。
煙頭的紅星在暮色中明滅,我將煙立在一塊石頭上,看它慢慢燃燒。
“今天破例,給您點一支?!蔽逸p聲說,“就抽一口也好啊?!?/p>
青煙裊裊上升,融進中元節(jié)的夜霧中?;秀遍g,我仿佛又看見爺爺坐在老槐樹下,指間夾著煙,笑瞇瞇地望著我。
遠處,萬家燈火依次亮起,中元節(jié)的夜,正式來臨。而那些逝去的人,總會以某種方式,回到記得他們的人身邊,哪怕只有一夜。